[喻王]FOR 万象须臾 SIDE A NO.6

——遇见未知或忘却现实

又名《白雾镇》


***

出生、成长、学习、相识、相知、相恋、结婚、生子、抚养、患病、死亡,出生、成长……永不停歇,周而复始。

这颗蔚蓝星球上,绝大部分人类,重复着这一单调的过程,并将其称为“人的一生”。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有千差万别的经历,所遭遇的人和事物各不相同,而这些正是决定个体间有所不同的东西。然而,不同的人也总是存在相同的经历,大到能够轻而易举地列出的人生的各个阶段,小到一件随时会发生又随时会被遗忘的事件。比如,你是否曾经翻箱倒柜寻找过一件,你分明记得放在自己房间中的东西?最终那件东西到底在哪里,你至今一筹莫展。又比如,你心心念念不能忘的心爱之物,转头却消失了踪影?你有没有想过,那些找不到的东西,究竟去了哪里?在街上听到一首歌,每一段旋律,每一句歌词,使你莫名地觉得万分熟悉,甚至隐隐生出遗憾的感情。但你很清楚自己过去从未听到过它,哪怕一丝一毫。那么你心里的旋律,又是从何而来?

当连续性的“小概率事件”成为群体经验时,洞察到不寻常的其中一些人人会跳出人生单调的轨迹,期望去找出“失踪的物件”的所在,寻找那首歌的过去。他们或许只是比常人更聪明,观察更仔细,洞察更敏锐……或者终有一天,他们会发现所谓时间,所谓空间,所谓生存,所谓生命都是循规蹈矩的所在。而后,所谓,生生不息。

 

***

山风呼啸,吹不开前路浓雾深沉。

雾中苍白一片,掩饰了黝黑的夜。他走进浓雾之中,固然前路未知,转身也无归处。而他并不是乐于选择后退以求稳固的人,于是他选择了前进,固然缓慢,但一直向前行进着。目力所及之处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耳畔有风刮过松树,刮落小枝的声响,以及细微的流水的鸣唱。他着水声而去,脚下的泥土湿润、滑腻,潮湿的雾构筑起潮湿的世界。他走地万分小心。友人,已经升格为恋人的那个人曾说过,对未知抱有敬畏之心没有坏处。事实证明,那个人总是比他更深谋远虑一些。那个人,通常是对的。

视线受阻,催生他的无所适从。水声逐渐放大。河流。如果水声源自于一条河流的话,那么离他可能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了。他稍稍加快了脚步,还未及反应,脚下踩到一件仿佛长久滞留此处的突起的硬物。它像是镶嵌在泥地之中,只等他的脚步到达,便开始了它的滑行旅程。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泥土,弄不清是自己踩着那件东西,还是那件东西带动自己,然后“噗咚”一声。然而,他并未感觉水流淹没头顶,相反,身体如坠云端。保持着奇怪的游泳姿势,尽管他十分清楚自己并不具备这项技能。遮天蔽日的深沉的雾气将他吞没。他在雾中不断坠落,坠落,只有细小的雨滴般的湿度急速经过他。从茫然到慌乱的过程似乎花去了他不少时间。手脚开始不听使唤,混乱中他抓到了那件使他坠落的硬物,纸页在雾中飘散开来,触手是湿透而沉重的质感。书本的硬壳封面则径直往下坠去,和他一起,径直向着无有尽头的彼端坠去。他抓住了飘到手边的几页纸,字迹在雾气中化为一个个豆大的墨点,他来不及读。在坠落的过程中,他想,他来不及读。

 

***

“你醒了吗?刚好,我们快到了。”

坠落的梦之后,迎接他的是昏暗的光线和熟悉的问句。

他试图动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,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膝盖滑下去,便悄无声息。低头看去,他的脚下确实空无一物,没有任何物品掉落的痕迹。随后,他看到堆在脚边的毯子。同伴不知何时给自己盖上了毯子,他全无察觉,不小心任由毯子掉落。他把毯子收拾起来,转头往窗外望了一眼。

山道两侧绵密的针叶林阻隔了视线,远处的群山自针叶林的间隙中艰难地显露出苍翠的模样,由行进的车中看去,似一部古老的默片。应该有位裹着白纱的曼妙女子自针叶林中跑出,牵着她俊朗的情人。他们在路边相拥,热烈接吻。转瞬间,还带着灿烂笑容的女子向后倒去,胸口绽开一朵深灰的血花,堆积的枯萎的针叶是她头纱的装饰,无声的风是她夜奔的马车,情郎虚伪的吻是她的继续存在的依凭。她将伴随他,由画中来,往画中去。

然而定睛细看,车窗外只有无穷无尽的由针叶的缝隙编制的跳跃的风景。同伴注意到他的沉默,放慢车速,朝他望过去。

“外面有什么吗?”

“树林,无穷无尽的树木。”

他顺口答道。女子淡淡的影与男人的身形融入林间,他想他什么都没看见。

“你也知道自己最近的状态很不对,”他的同伴将车速恢复到了原状,树木的走马灯又开始不停向前,“一直想带你来这里散散心,现在正是时候。”

“来之前听别的编辑说,你……当时也来过这个镇子,但没能帮你渡过难关不是吗?”

对于他这位曾经以写作为生的同伴,遭遇“脑闭塞”无疑是悲伤的事。当年三年磨一本的畅销书作家喻文州,他的名字如今署在王杰希的编辑一栏。

“我到底比你年轻,更愿意多点尝试。何况你看……”他打着方向盘,转过一个弯道,“这个镇子自有特别之处,应当对你的创作有所助益。”

天色渐渐暗淡,夕阳笼在混沌中逐渐隐去踪影,灯火在远处星星点点闪烁,提示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在眼前。阴刻“欢迎来到白雾镇”的木牌在车窗外掠过,孤寂地立在塑料花丛里,显得意味不明。

“我们到了。”

喻文州的话适时地响在王杰希耳畔,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前方——为群山所环抱的小镇在山谷中静逸伫立,灯光如豆点在镇中,溪流若缎带流淌其中连结小镇各处,最终在镇中心的大湖汇聚。沉落的阳光的最后一缕光辉也一并沉入湖中,于是湖水凝结成巨大的琥珀,将光芒包裹在湖心。

或许因为刚才所做的梦的缘故,王杰希注视着湖水,直至车驶下山道,融入淡淡薄雾中。

 

***

车开进镇子,沿着新修的水泥路蜿蜒向前。王杰希才发现这镇子并不像远观这般平静。远近都有大大小小的工程正在进行,大多是对房屋的修缮,还有些基础设施的建设。路边的隔离栏后堆叠着各式管道,满眼可见搭着高高脚手架的民房。有些房子门口挂两盏亮着灯泡的红灯笼,朱漆大门边悬着“油漆未干”的牌子,偶尔有一间小小平房,立在已改造或正被改造的民宿中间,逼仄得教人可以视而不见。

“是个好地方,可惜不适合作为写作的环境。”王杰希相当客观地评价。

虽然他在B市的居所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公寓,难免能听到街坊四邻传来的各种声响:孩子的啼哭声,夫妻吵架的叫骂声,家具倒在地上的声响,甚至装修的嘈杂声……但生活么,夜半通常是平静的,来之不易的宁静成为了王杰希宝贵的写作时间。起初是梦中惊醒再无睡意,后来他养成了在凌晨记录梦境的习惯,再后来同喻文州结识开始小说创作,这习惯也就理所当然地持续了下去。

他常常感到这个习惯拖累了自己的编辑,第一次经历截稿前的催稿“修罗场”深深印刻在记忆里。那时喻文州抱着个咖啡壶和据说下午刚磨好的咖啡粉,夜里八点四十五分敲开王杰希家的大门,烧水、煮咖啡一气呵成,连咖啡杯都自带两个,骨瓷的杯子,对着王杰希的台灯光线能照出杯子上镂空的花纹。王杰希记得喻文州笑着说,看你家里没咖啡,想你应该不习惯喝,我还带来了方糖。那天最后没用上方糖,咖啡杯连同成套的方糖罐一直摆在王杰希的厨房里头。之所以没放糖是因为王杰希觉得,比起咖啡因苦味更能让自己清醒。他这样对喻文州说过后,隔天喻文州就给他送来了雨前龙井、金骏眉、外带苦丁茶一袋,说倘若苦味令你清醒,还是茶多酚好处更大些。之后便麻利地给他泡了茶。于是饮茶成了王杰希新的习惯,即便去外头吃饭,也全都点壶茶,彻底挥别了碳酸饮料。

认识喻文州之后,新的习惯,总是特别容易养成。

“我是带你来散心,不是逼你写作。当然,如果能顺带解决一些问题就更好。你在旅行中有多少感悟,能够收获多少灵感,并不是此行的目的。我想解决的‘问题’不在于此。”

喻文州慢悠悠地停车,熄火、下车、取行李。他停车的地方不是什么停车场,而是某间旅馆前闲置的空地。下车后王杰希打量起这间两层小旅社,门脸朴实无华,只在门楣上挂了块兴欣旅社的牌子,被个黄光的灯泡照着。

“这镇子被定成旅游区前,只有这么一间旅馆。我上次来就是住这家,比较熟悉。”喻文州向旅馆柜台走去,回头看了王杰希一眼,“你不介意吧?”

王杰希摇头。对喻文州他抱以对恋人最大的信赖,当然喻文州对他同样也是如此。两人历经互生情愫、告白到相守实属不易,在这样的小事上从不产生分歧。

喻文州按了几次铃,隐约有开门关门声传来,尔后拖鞋没穿好拖着地“啪叽啪叽”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
“欢迎来到白雾镇。虽然镇子在改建期间,不过还是有能看看的地方。期望你们在本店有‘宾至如归’的感觉。”来人相当敷衍地说了段欢迎词,“一间房是吧?给你们开好了,楼上203,钥匙拿好。要是有需要,明天让英杰带你们到镇子里转转。”

王杰希几乎还没看清来人什么样子,手心里就多了把钥匙,挂了块红色的牌,歪歪扭扭写了三个数字。

在王杰希犹豫着是拖行李上楼还是姑且和老板打个招呼再走时,穿着很随便的男人视线越过他的肩膀,说:

“英杰回来了啊。出门前记得打声招呼,你看这个季节难得有客人上门。”

“对……对不起,一帆说他见到了奇怪的女人,和那个‘暮色新娘’传说中的很像……”王杰希身后,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,由远及近。

“你说的‘暮色新娘’具体是怎样的传说?”他心中的问题被喻文州提了出来。

说话的少年很快地走到柜台里面,怯生生地打量了他们几眼,眼睛里写满好奇。

“是我有些唐突了。你好,我叫喻文州,这位是我负责的作者王杰希。我们期望从镇子的传说、故事当中找到写作灵感。请问能够得到你的帮助吗??”

“您是王杰希先生?!”

听到他名字的瞬间,少年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。

“您的每个故事我都很喜欢!每个故事我都烂熟于心!我是说,我是说……请别介意我把那本书,您的那本小说称为‘故事’”

就像所有粉丝见到偶像一样,少年结巴而又热切地说,明显陷入到紧张又激动的情绪中了。。

“英杰,回答客人问题。”

男人叼着烟拍了拍少年的肩膀。其实弹一下少年的后脑勺更符合他给王杰希的印象。

少年又小声道了个歉,咳嗽了两声才开口。

“传说是这样……私奔的新娘被早有预谋的恋人杀害,抢走传家之物。夕阳见证了这场谋杀,她绝望的灵魂与沉下的阳光产生了共鸣,从此她成了恋人的影子,在每一日的暮色中不断折磨背叛她的男人。传说她有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,遮面的头纱以鲜红的血液作为装饰。她只在黄昏出现,惩罚所有意图不轨的负心之人。那个……我不太会讲故事,如果能帮到王杰希先生您,我、我……很高兴。”

听完他的话,喻文州微笑着说:“谢谢,你说得非常好。你叫英杰是吗?回头我让他给你一份特别的签名。”

喻文州的神情和语气让少年终于安下心来。他有些羞涩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姓名,开心地跑去找自己收藏的王杰希的书。

揣着几分惊愕几分困惑,王杰希跟随喻文州上到二楼,进入客房。

他意识到,在来小镇的途中,他的想象重叠了小镇的“传说” 

 

***

两个人没带太多行李。喻文州一直说就是带你过来放松放松散散心,别多想,不要有什么负担。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该带台笔记本,有什么灵感就写下来的王杰希,最后只带了一个平常记事的本子出来。日用品和衣服之类,喻文州考虑得很周全,牙刷牙膏拖鞋等等一样不拉,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了个药箱,里头甚至有一卷绷带。

在房间里休整完毕,王杰希被喻文州推去洗了把澡。等出来,喻文州人不见了,留了张字条在大床边的桌上,写着“我马上回来”。房间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。据旅馆的经营者说,因为嫌麻烦,所以楼上全部都是所谓的“家庭房”。

王杰希看了眼手机,没有任何通知,屏幕右上角显示此地没有信号。其实对王杰希来说,没人联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原本朝九晚五当上班族的时候,他还需要应付些有的没的联络,说些不必要的场面话。开始全力写作以后,这些事便不需要他亲力亲为。

“看来时间刚好。来,吃饭。”

正无事可做,平常和他联络最多的人带着个托盘出现了。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少年,记得是叫高英杰。

待少年放下托盘,关门离开,喻文州才向王杰希解释:“问了小高正好有菜,我就跟叶修借厨房做了点。夜晚挺冷的,不用出门了。”

其实不用他说,光看菜色王杰希也知道是喻文州的手笔。

喻文州住在他家,为了催稿不让他出门,这种事也是不一次两次。那时喻文州一进王杰希的厨房就说:“看得出你对烹饪没什么兴趣,偶尔才自己做个一两次吧?不过没关系,我喜欢。”

之后每逢截稿前的一至两周,王杰希总能一天两顿尝到喻文州做的菜。尽管早就听闻G市人都擅长烹饪,喻文州的手艺还是好得出乎意料。当然,那些加了龙骨、黄芪等中药的煲汤王杰希至今无福消受。幸好这家旅社的厨房显然并未备有这类食材,碗里的素汤满满地飘着菌菇的香气,消融了深秋的凉意。

“今天早点休息,明天的行程可不轻松。”

送回餐盘,喻文州以别给那孩子添麻烦、整理床铺多累为由,叫王杰希一起躺大床。他们两个头抵着头,互相轻轻地说着话。陌生的地方,陌生的床铺,藉由一顿饭所生的脉脉温情,有些事自然便要发生的——喻文州凑上前吻了王杰希的脸颊,轻声说晚安。

窗外是两人计划明天要爬的山,被月色勾勒出巍峨的轮廓,显出黝黑的影。 

“麻烦,一个比一个麻烦。”

叶修坐在柜台后面抽烟。

缭绕烟雾中,门外的夜愈发清朗,他望着那片夜色。

 

***

山里雾多路滑,爬山的时候小心点,别滚下去。

临出门叶修还给了一点“来自当地人的提示”。喻文州笑说你自己根本没上去过吧,得到清晰地一声“切”。

天气晴朗,蓝天明净如一匹丝缎,点缀名为白云的暗纹。

他们一路走走停停,想看看夜晚没能看清的风景。白天小镇的施工状况可以用如火如荼来形容,水泥搅拌车、脚手架、刚筏下的粗壮树干、安全帽、钳子扳手刷子等等……同夜晚相比,白天的镇子简直是一片大工地,无数工程同时进行着。看起来不到半年这个小镇就会大不一样,迎来汹涌的人潮。

“边走边说吧。山上能看到白雾镇的全貌。至少,上次是这样。”

站在山脚下,他们再次休整了一会。王杰希系紧鞋带,准备给缺乏运动的身体来一场实在的锻炼。喻文州在他身边深吸了一口气,说:“走吧,慢慢来,总能到达终点。”

王杰希面前是一条被绿色植被掩盖的小路,杂草在脚下铺开一条绿色的毯,藤蔓越过头顶,形成天然的绿色隧道。

“路不太好走,小心点。”

第一次来到此地的王杰希只能被喻文州拖着手前行。在这里喻文州无所顾忌,打从进入小道便一直抓着王杰希的手。他的手有些冷,第一次不小心碰触到便感受到的凉意由指尖一直传到王杰希心里。王杰希的每一寸皮肤的都曾感受过这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的温度,继而被点燃、灼烧,陡然升温。

王杰希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些事,不合时宜且毫无意义。庆幸的是喻文州正专心带路,看不见他涨红的脸。

“接下去就好爬了。”

穿过小路,眼前出现了人造的石阶。虽然石阶上遍布青苔,但看来比刚才好走多了。喻文州站在石阶上回头看着王杰希笑笑,眼神定格在他依旧通红的耳根。

“毕竟旧了,台阶不怎么好走,千万小心脚下。”

他们并肩向上攀登,每过一段时间便停下休息,喝点水,说说话。走了约摸一小时,王杰希喘着粗气说,一年的运动量都在今天用完了。喻文州笑着说,你让自己的主角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,只为寻找友人失落的笔记本。

“那是独一无二的歌词本,而且是作为角色的遗物的设定。”

王杰希的小说,原本的设定的线索物是主角的友人记录生活的笔记本,但喻文州读过全文后认为,将主角与友人所经历的种种特殊事件、情绪,全部写成歌词会“相当有意思”。王杰希当即表示对歌词无能为力,为了押韵会耗费太多无谓的精力。于是作为编辑的喻文州亲自操刀,为自家苦恼的作者创作了作品中几乎所有的歌词。后来经过王杰希修改润色,歌词本中的歌词巧妙地将小说中的各个故事串联起来,为每一个新世界的开始奠定基调。对于那些歌词,一直自称遭遇了“脑闭塞”的喻文州表示,那是从他无意中得到的一本残破的旧歌词本中化用而来,也清楚标明,版权并不属于他。

“‘森林里的每一棵树都是独一无二的,它们投下独树一帜的影子。树影借着风势摇乱自己的影,藏匿起他遮掩一线阳光徒留的阴影。他平白消逝在他的眼前,消逝在叶的乱影中。’你的书我也烂熟于心。眼前的情景,让我想起主角开始找人的契机。”

“我对你的记忆很有信心。”又过了半小时,王杰希似乎终于适应了爬山的节奏,头脑重新轻松运转,流失的体力所造成的影响被降低,“可惜,我们已经快连‘一线’都无法见到了。”

越往山上走,雾气越是浓重。如果说山下小镇的雾是轻纱遮面,山中的雾就是一道屏障,几乎无法看清对面有什么。山雾愈发浓重,喻文州顺理成章地再次握住王杰希的手。山路上没遇见其他人,即使遇见对方也不会刻意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低头目击这样的细节。然而即使这样,不安的情绪在王杰希心里依旧潜滋暗长。

也许为了减轻不安引发的尴尬,王杰希向喻文州说起他的想象与小镇“暮色新娘”的传说重合的事。又向上爬了一段,喻文州才回过身,宽慰王杰希道:“我记得你睡前正在看下载的旅行手册和评论,或许有人刚好在评论里提到了这个传说。关于爱情与背叛的故事,总是流传得很快不是吗?”

在王杰希的印象里,那些评论中并没有提到这样的传说故事,大多是对风景人文的评价。不过那时的自己很困倦,也许无意中扫过而不自知吧。

山道其实修得相当不错,路很好走,不知为何入口如此隐匿。喻文州紧紧抓住他的手,然而王杰希的不安却没能减少一丝一毫。

“这样的天气,即使到达观景平台也什么都看不见吧。不如就此折返,最好的风景在路上,不是吗?”

通常情况下,喻文州不是个爱冒险之人。并不是说他不愿接受挑战,他真正不愿去做的,是无意义的冒险,于己不利,于人有害。在这点上,王杰希也一样。虽然被冠以“叙述故事的魔术师”的华丽称号,但他本人的性格并非如此,他更喜欢脚踏实地,坚实地走好每一步。

“白雾镇真正的风景,就在浓雾之中。”

——但这次,喻文州头也不回地作答。

也许是为了让王杰希安心,随即他又补上一句:“坚持到最后吧,终点就在上面了。”   

既然这座小镇叫“白雾镇”,高处的雾中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别样的风景。毕竟喻文州来过这里,他连上山的路线都记得一清二楚,风景自然不会忘怀。王杰希得到了合理的解释,不再纠结,定下心来继续攀登,攀登。

再次停下休整,王杰希才发现视野变得极差,连山道两侧的树木也看不分明。他喝了口水,再次向喻文州提出,不再继续前进。

“大约还有多久能到?或者我们明天再来,会遇到更理想的观景天气。”他把水瓶向喻文州的方向递,“即便是我的主角,也懂得暴风雨即将到来时应当暂缓开船。”

没有人接过水瓶,而他也没收到回应。

“文州?”王杰希试探地叫了对方的名字,然而四周渺无人烟,回答他的只有风声。

王杰希伸手探去,身边什么也没有。他又往别的方向摸索了一阵,同样一无所获,就好像这处平台上从来都只有他一人。

“文州!喻文州!”

王杰希以平素未曾发出过的音量叫喊着,同时在浓雾中探索。他完全没法看清上山的路在何处,他相信无论何时何地喻文州都不会弃他而去,更没有闲心开这么拙劣的玩笑。他们相识时已年岁不小,都是性格端方之人,从不作弄他人以此寻乐。

纵使心中千般急切,恨不得能够吹开雾气显出山路,可是王杰希的理智告诉他这并不可能。在偌大山中,雾气茫茫里,唯有自然的声响回应他的呼喊。

下山的路王杰希走得异常顺利。待他一路小跑回到旅社,才过去了两个多小时,比他们上山所花的时间短了许多。他在浓雾中穿行自如,同时也能预见那条被草木遮盖的小道每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。他跑进镇中,所有拐弯都很正确,每一条喻文州带他走的石子路水泥路他都不曾走错。

这是王杰希第一次来到这个镇中,而藏在雾中的山路,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。这些事王杰希全部意识到了,继而伴随着他飞奔经过的各种风景远去,此刻唯一且重要的事情只有找到喻文州。

只有这一件事而已。

 

***

“报警?镇上倒是有个派出所。你是被偷了还是被抢了?我们这里民风挺淳朴的啊。”

叶修如此回答王杰希对于警察局在哪里的询问,边从柜台里走了出来。

“你要是想去我叫英杰带你过去,挺难找的。”

说着就真的绕到楼下的客房区域找来了高英杰。少年见到王杰希又露出了羞涩的笑容。

“一帆就住在派出所附近,那边我很熟悉,我带您去!”

说着已经到了外面,王杰希暂时没有任何选择,跟着高英杰往派出所去。

“……总之,我的朋友不见了。”

到了派出所,王杰希向警察大致讲述了事情经过。高英杰就站在不远处,等王杰希说完,少年神情怪异地盯着他看了许久,说:

“可是……您是一个人来的啊。”

“什么?!你说什么?!”

王杰希心里瞬时掀起惊涛骇浪。高英杰的话让他想起叶修回答他的话,显然叶修对他“独自回到旅社”这件事并未感到任何不妥。

“昨天您到我们店里登记入住,说来找找灵感,我还给您说了白雾镇的一个传说,再晚一点我给您送了晚餐。您提出家庭房太大了,我告诉您那是因为老板嫌麻烦,旅馆里全是家庭房,有的客人即便孤身一人旅行也会把两张床充分利用,收拾起来很麻烦。当然您没有喊我收拾,我很感激。”

“晚餐是……谁做的?”

“我做的,店里的饮食一向由我负责,老板偶尔亲自下厨,他做得可好吃了。”

高英杰的叙述格外真诚,从他充满困惑的话语中感受不到任何说谎的成分。王杰希几乎站立不住,他甚至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背,剧烈的疼痛感向他袭来。

后来王杰希浑浑噩噩地被高英杰送回客房。他坐在床边,试图理清思路,却发现自己脑海中上演的无疑是一部荒诞剧。喻文州提出寻找灵感的方法,喻文州安排了这次出行,喻文州开车来到此次,喻文州领路带他去山上……

而喻文州现在,消失了。

不可能。

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消失。

王杰希站起来,决定开始从这个房间开始,寻找喻文州留下的痕迹。打开行李,王杰希的衣服都在。浴室中他自己的洗漱用品摆放整齐。喻文州熨烫妥帖的白色衬衣,喻文州的牙刷,喻文州的书本,喻文州的衣服,全都不见了。找了一圈一无所获,王杰希开始在房间中翻箱倒柜。这次,他终于有所收获。

靠窗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躺着一本书,封面上是手写的书名《雾外》。王杰希翻开书,再熟悉不过的笔迹跃然纸面。

毫无疑问,这是一打喻文州的手稿,不知为何藏匿于此。

坐在窗前,王杰希翻开手稿。眼下除了阅读这本手稿,也别无选择了。 

 

窗外夜色点墨,不见人影。轰鸣之声,徐徐消散。浓雾如雪,从天而降,将镇子渐渐掩藏雾中。无人察觉,无人窥见,山间雾气渗透每个角落。初来乍到的他埋首于书册,故人文字,一如眼前。沉溺其中,偶尔抬头,他心内惶惶。

 

片刻后他从书中抬起头,只见窗外迷蒙一片,房屋、树木、工地全都不见踪影,宛若晨间所见山间之景。

“白雾镇真正的风景,就在浓雾之中。”  

喻文州的话语,犹在耳边。

 

***

醒来王杰希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了一夜,大学毕业后就不曾有这样的经历。

起身活动了一下,关节“咔哒咔哒”的声响提醒他岁月流逝。喻文州听见过他的关节的脆响,当时就抬了抬胳膊,说,写字的人都是一个毛病,颈椎不好,应该多按按。王杰希原先以为他指的是会介绍按摩师给自己,谁知道日后担起这项工作的是喻文州本人。伴随着有节奏且力度适中的按压,肩头感觉略略松弛。而后喻文州一手按着他的肩膀,一手把王杰希的头往反方向按,强烈的酸痛瞬间袭来。

“右肩比左肩紧,帮你松一松。”那声音贴得很近,温热的气息钻入耳道,“你自己也可以经常做这个动作……不,还是我来吧。”

后来王杰希问起喻文州什么时候学的这份手艺,对方特意在做到这个动作时才附在他耳边说:“我只给你一个人按,也只能拿你练手练出来了。”

犹如在纸页上书写,一笔一划描绘出王杰希脑海中的往事。

高英杰夹着本书,给王杰希送来早餐。

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,房间里空无一人的样子把他吓了一大跳。幸好这时浴室传来水声,少年悬着的心放下了。

昨天王杰希的表现实在让人担心。高英杰清楚地记得,王杰希是独自开车来到白雾镇,独自来这间旅馆登记入住,独自出门游览,看他回到旅社后的种种表现……该不会精神出现了一点问题吧?

高英杰问过叶修。毫无意外地他的老板用“他们这些写书的都神神叨叨,你不用理”吐了个烟圈满脸高深莫测地打发了他。然而高英杰完全无法坐视不理。他第一次擅自作了决定,他想为王杰希带路,不管他要找的人是谁。

风拍在脸上,高英杰才注意到房间的窗户大开。清晨他照例去打开店门,却瞬间被波浪般的白雾包裹起来。他赶紧退回店里,叶修一手支着柜台,朝外面翻滚的浓雾习惯性地喷了股白烟,说反正鬼天气也不会有人进门,今天你随便干点啥,于是高英杰就跑去给王杰希做了早餐。这份清粥小菜配馒头,正摆在书桌上。

洗完澡,王杰希在洗手台前再次用冷水擦了把脸。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未像现在这样混乱不堪,茫茫然找不出思考的线头。

水声停了,高英杰关上正对着桌子的窗户。他的胳膊带起一阵微微的风,摊在桌上的手稿被这阵轻风翻过一页。高英杰瞥见,那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句话。

 

他掬起冷水洗面,清醒却与他渐行渐远,他彷徨着。

 

“谢谢你的早餐。”

 高英杰面前的手稿被突然合上。他回头,头发半干的王杰希看着他。少年羞红了脸,忙不迭连声道歉。

“没事没事,你不用对不起。”王杰希把手稿放回抽屉中,“这本书是我从这个抽屉里拿出来的,它在里面多久了你知道吗?”

高英杰仔细思考了一下,答道:“对不起,您的问题我没法回答。我打扫房间时从没见过。这样一叠手稿,如果我见过,一定印象深刻。”

这个答案在王杰希的预料之中。

如果能解开喻文州的手稿出现在此地的谜题,或许就能得知喻文州目前身在何方。

王杰希突兀地想起多年前困扰他的噩梦。即便编写成故事、出版后成为畅销书也未能摆脱的那些噩梦。

 

***

“我们这里还在施工中,游客不多,照理说找个人挺容易的。你要找的人什么样?有照片吗?”

沿着记忆中喻文州带自己走过的路,王杰希一路向当地居民询问。

大雾在天地间铺开纯白的画布,王杰希感觉自己正破开湿透了的布匹,在其中挖掘隧道行进。在这种天气条件下,小镇里的工地几乎都停工了。镇上的人们无事可做,他们心里的热情被放大,巴不得能把无处挥霍的力气和时间,用在解答简单的问题上。

“他和我个子差不多,体型偏瘦,戴银边眼镜,丹凤眼。照片,我想我一时找不到他的照片。请问你见过这样一个人吗?”

事到如今王杰希才发现自己连一张喻文州的照片也拿不出来。昔日的名作家始终保持神秘姿态,网络上也找不到一张照片。两人的合影藏在喻文州一台不联网的笔记本中,能避免的事就尽量避免吧,两人在这点上抱持同样的想法。

何况真正在意的人,放在心里,就好。

喻文州提出两人不在手机里放对方的照片的建议后,自然而然地补充了一句。那时谁也不会预料到今天这样的局面。

接连询问了许多人,大家都表示从没见过王杰希描述的人,但也都答应如果见到就去兴欣旅社给他留言。镇上的人还说他来的不是时候,这个时节经常有大雾,雾里连对面人的样貌都分辨不清。

走了好一阵,身体向王杰希发出疲倦的讯号。群山藏身雾中,兜兜转转,王杰希发现自己找不到那条被绿植覆盖的天然隧道。探出去的手,摸到粗粝程度不同的树皮;脚下的路面渐渐变得崎岖不平整,薄薄的鞋底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颗小石子的形状。王杰希决定先停下,休息片刻,再继续漫无目的的行程。

王杰希摸了摸左侧的树木,似乎有低矮的枝条。他慢把背靠上去,不料还是震落了片片树叶,有片叶子正中他的肩头。王杰希往肩膀上抓了下,手指摸到的竟然不是树叶,而是一张纸。立刻把纸张凑近到眼前,王杰希能够清晰地辨识出每一个字,他阅读起来

 

X年XX月X日  晴

酸痛,难以言喻的酸痛袭遍全身,前所未有的关于疼痛的经验。昨晚的事,仍然以为身在梦中。他不在身边。咖啡香气四溢,伴随着烤面包的熟悉香味。他说做了早餐,已经端进来。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部轻柔按捏。我说没事,他却满面担忧,俯身吻我的额头。原来不是梦,原来昨天的事情,都不是梦,一时无言以对。

 

王杰希再次沉到了震惊中。

显然,这是某个人的一页日记。问题在于,这不是“某个人的”日记,而是王杰希自己的。他可以非常准确地将日记所记录的内容扩充细化,且保证绝对真实。日记所记录的,正是他同喻文州第一次做爱,隔天清晨两人默默相对的情形。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,以再明白不过的白描形式,在他的眼前被描写出来。

日记上毫无疑问是王杰希自己的字迹,但他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。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他在日记本中记录的仅仅是梦中所见。

他对于记录自己“本身”所发生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。

整件都荒谬透顶,远远超出了王杰希对于“常识”的认知。

或许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所谓的“常识”,就像自己集结成册的故事——执拗地寻找友人的主角,丛林深处遇见和哥哥相同长相的猎人的少女,常年撑伞住在树冠上的旅人……童话般的故事一旦诉诸笔端却始终带着各种恐怖元素,直到那些故事遇见喻文州,一部分故事终于回归了它们应该有的模样:甜蜜得令人心醉,想要沉溺其中。喻文州说过,帮助作者做出理想中的书是编辑的职责。当然,如果恰好能做出畅销书就更加完美。

“王杰希先生,是你吗?老板让我来找你的,你果然在这里。”

再次将他从回忆中拉扯出来的,还是那个叫做高英杰的少年。

王杰希顺手把日记放进口袋,跟着少年往回走去。或许是为了让王杰希放松,路上少年都在“一帆说……”“昨天去找一帆……”地讲着友人说给他的故事。王杰希想他可以记下这些故事,说给喻文州听。然后他们可以一起把故事整理出来,或许这么做能让王杰希在梦中翻开一本新书,写出全新的故事。那些王杰希不能确定的,是不是自己的故事。

但是现在,他不在身边。

 

***

叶修绕着自己的旅社转了一大圈,带着扳手和螺丝刀,把每扇窗户加固了一遍。

有些东西又要出现了,叶修想,这种现实中的冒险故事他一点也不想再经历。

黄昏时分叶修恰当地出现在前台,遇到疲惫的王杰希,后者勉强向他扯出一丝笑意。

“今天回来得挺早啊。有什么收获吗?”叶修问。

王杰希摇头:“每天都会捡到,不知道能不能算收获的东西。”

“聊胜于无,耐心点。”叶修朝王杰希上楼的背影喊了声,“对了,看书别看太快,免得太早‘无聊’了。”

王杰希的背一僵,他停下脚步,转头看向叶修。后者一幅你产生错觉的姿态,不耐烦地朝他甩了甩手。

 

于雾中穿行的他的足迹,遍布镇中各处。旅社中名为英杰的少年,常在雾中寻觅到他。少年话里话外离不开至交好友,他始终无缘得见。脱下重靴和外衣。他所寻觅之人,疑似从未存在。旅社的主人不知其姓名,却说‘读书太快不是好习惯'。

 

王杰希现在的一身装备都是叶修给的,在他开始找人的第三天拿到的。

“要在这儿找个人,你这身衣服不行。”

那天王杰希刚要出门就被叫住。叶修仿佛早就知晓他的意图,从楼梯下的储藏室里翻了一只登山包出来,丢给王杰希。王杰希猝不及防,被大包的冲击力推得一个趔趄。叶修自顾自地从包里掏出冲锋衣,顺便提溜着鞋带拎出一双登山靴。

“穿上。防水透湿耐操。”

又点了根烟,叶修透过香烟摇晃的烟雾看王杰希“全副武装”麻利地穿衣穿鞋。

“还真一次比一次考虑得周全。”

后头那句感慨他刻意压低了音量,未能飘进整装待发的王杰希的耳朵里。

旅社房间里,王杰希从书桌抽屉中摸出手稿和已然积攒起来的日记。他按开长尾夹,把今天捡到的日记夹在最上面。

 

X年XX月XX日 大雨

出电影院,遭遇倾盆大雨。他撑起伞,遮住我们二人头顶的天空。幸好电影院离我家挺近,步行便能到。走到半路他说你看这场雨,像不像刚才电影中的怪物掀起的惊天骇浪。我说挺像,幸亏这个世界没有怪物,只是场普通的雨。他沉默了一会儿说,我们没见过的事物太多,所见的故事是否仅仅作为故事存在,不得而知。存在机器人与怪兽的世界,或许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,我们触摸不到的故事。“而我认同的是,你所在的当下的世界。”我确信他的话有魔力,使我瞬间信服,无法自拔。后来,我意识到他扣紧了我的手,循序渐进,自然发生。

 

所谓的初次牵手的片段,遮挡在蒙蒙雨幕之后。透过雨幕王杰希勾勒出的喻文州的样貌,朦朦胧胧,他看不清。

因那人曾经说过,作者的样貌可以由文字勾出个大概。王杰希捧起那部手稿,他决心再多读一页,一页便好。

 

不同寻常之物在雾中鸣唱,钟摆摇动,琳琅作响,奏响金属和弦,似梵婀玲被孩童玩闹。前方,除却雾隐群山,不见他物。他伸出手,握一团水汽飘摇。雾气瞬乎凌乱,风吹不散的雾气中,何物愈近。

 

隔天清晨,被叶修叮嘱带上该带的东西,王杰希来到镇子南面紧靠着湖的树林,独自面对雾中的怪物。

和手稿中所说的一样,那是小镇礼堂中,某座古旧的、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落地钟。 

 

***

落地钟高高跃起的画面是荒诞喜剧的第一幕。

第二幕王杰希登场,将一把雨伞当做武器,巨大的钟降落的瞬间,钟面木头的部分被伞尖划出一道深痕。这没能阻止大钟连续进攻的步伐,它不断跃起再向下砸。单一且乏味的攻击,对于王杰希这“初见”的普通人而言,因异常所造成的精神压力,成为了大钟攻击的助力。出门前多看的那页手稿,此刻在王杰希的脑海中尤为清晰。

 

他向着大钟,抛去他的日记。落地钟失去本不该属于它的生机,沉重地倒下,扬起磅礴的尘土。尘土间扬起方才触及时钟的纸页飞舞,它们顷刻间化为了灰烬。才捡拾到日记散失,令他生出一部分回忆散去的遗憾。不过,怎样都好过年轻的生命终结于古拙的落地钟。从来被无期而至的梦境困扰,他早已习惯凡事悲喜两面,好坏抵消。待尘埃落尽,迷雾间竟有一点闪光,恰恰落进他的眼中。

 

那枚细长的镂雕花纹的分针,现在正被王杰希牢牢握在手中,它已经成为他击退那些雾中而来的怪物的权杖。

是的,由雾中而来的怪物不仅仅是落地钟。镇子中突然失踪的扳手,自行启动的汽车,悬挂着钢筋的吊车……一夕之间,王杰希所见的无害的物品,全都被被强制灌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命力,背负着满满的恶意径直向他袭来。

叶修熟门熟路地把兴欣旅社的窗户尽数用木条钉牢,门上也拦了根长条方木,只给王杰希开门。高英杰被叶修禁足,不允许离开旅社。

 

旅社的主人从不出去,对当地居民而言,他是陌生的存在。他们没有住旅社的必要,镇子又总在无穷无尽地施工。旅社开张,与此地全无意义。房屋伫立,横亘于此,等待着新的交换与救赎。

 

旅社前,王杰希用力握住时针,斩断原本摆在外头的据叶修说是懒得收起来的桌椅。四条桌腿齐刷刷地断开,木质迅速老朽,碎木片片落下。桌上的陶瓷花瓶被时针的尖触及,在落地破碎前,它化作了它的造物——大块的陶土,怆然落地,将迷雾砸开一个小小的洞穴。王杰希从那洞穴中捡到了新的日记。

 

X年X月XX日  多云 

秋季的炎热无处不在。闷热的气息里他带了一袋生津止渴的水果回来。B市难得的潮湿,他手指在窗上掠过,擦出一条痕迹。他说书的封面基本已经定稿,用的正是我推荐的那位笔名叫木恩的少年的画。无意在网上见到他的图画,如坠迷蒙雾中,同我的由梦境而来的故事一拍即合。他说他也认为那张画最好,被做成版画效果后更趋完美。他说过要将我的故事完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,他无时无刻不在实践着自己的诺言。

 

从破碎的雾气中拾到的日记,顺序凌乱了。

 

他踏入时间的碎片。其中诞生吊诡之物,以时间拨乱反正,使其回归本来面目。

 

对于其它怪物,王杰希提着时针各个击破,诚如手稿记载的那样。

王杰希在白雾镇所做的事都按照手稿的顺序发生着。而现在,因着“他的”日记,王杰希知道,有什么开始改变。

 

***

向着分针所指的方向前行,王杰希在雾气中找到正确的道路。山巍峨立在眼前,绿色的隧道被白色浓雾覆盖,依旧不见踪影。

 

X年XX月X日,晴

我告诉了他关于骑着扫把的魔术师的故事,他说这个故事是我所有故事中最特别的一个。“你会是拨开迷雾,把一切分辨清明的魔术师吗?”彼时他靠近我,我注意到他的衬衣袖扣里满布星光,像他此时此刻凝视着我的眼睛。有什么事,比我的故事更不可思议的事,就要发生了。

 

忽然落下的细雨像魔术师洒下的星屑。从藤蔓高处摘下的日记,是喻文州不知做过多少次的、名为告白的事情。许多许多,当喻文州不在身边,王杰希才想明白的事。

“所有的‘故事’都应该有个恰如其分的开始,以及合理的收尾。哦,也许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更好。”

刚确定要将他的故事成书时,透过茶杯中升腾起的白色雾气,一点点看清喻文州的面容。不同于初次相见,已经逐渐熟悉起来的他们,需要的是把对方摆在心尖的机会。

这样的机会,王杰希无意中给了喻文州许多,而后者不曾错过任何一个。

“你有没有想过,坐在这里和你聊天的我的人生,可能也只是你的故事。人脑蕴藏无限的潜能,或许能做到你说的事情。我的故事伴随你的人生逐渐圆满,而你毫无察觉。”

“谁是谁的故事,又有什么意义?”

“我的关键词是‘圆满’,王杰希,你不明白吗?”

向着山上攀登,王杰希记得那条路。他想,他终于踏上了正确的道路,他就要找到喻文州。在无处个日夜里,相互交织,相互重叠,无数个他们的或者别人的故事中。

潮湿的山路依旧难走,王杰希把分针当作拐杖,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他失去喻文州身影的平台,已经近在咫尺。

 

“花了两周,这次快多了。”

叶修握着榔头起钉子,把钉住窗户的木条一根根拆下来。

“他还是改了稿子啊,这回尽是些小家伙,上次跟被丧尸围攻似的。下次不知道要关照谁,应该不用钉起来了。

“还有这个小朋友又是怎么回事。跟他说过多少次,唯独不能在这个镇子里写下来。算了算了,这也是个付得起代价的。”

在旅馆前台,供客人夜间使用的银色按铃下面,压着高英杰写的字条。这世上会不管不顾去寻找早已不存在的人的,又岂止是那一个两个。

叶修走出旅社,外边已恢复了明朗怡人的模样。他向空气中伸手一捞,收起旅社门前,伫立许久的巨大红伞。在之前的骚动里,它没有被那枚分针碰到。初次,也许是初次吧,见到神色没落的喻文州,叶修想起了不知过去多久的陈年旧事。

“对于你们这些写书的,哥只有一个建议,在这阵子起雾的时段里多听,少想,别写。你遭遇了‘脑闭塞’?那正好,你在这镇子上应该没事,不至于造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。什么?哥当然可以帮你取回灵感,只需要你的一个故事。但你现在讲不出是吧。我会帮你的,直到你找到那个会讲故事的人。”

不是求助,而是必然。他们早就在故事中由无数细细的线所连接而成的,开局顺畅,线索明朗,必须的合理地进行下去的故事。已经没人知晓白雾镇究竟是不是故事发生的场所,亦或是被付诸笔端描写出的相聚之地。在王杰希天马行空的书本中还有无数个故事的世界与之平行,故事被改变,想要利用时间的碎片作出改变的故事的主人公们,也必将偿还因为违背逻辑应有的代价。

 

茂密森林深处,穿过翠绿的植物组成的隧道,旅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红砖砌成的圆顶房子。房子前面一把红色的大伞撑开,投下一片绯红的阴影。有着一头长长的橙色卷发的少女在伞下准备着下午茶。房子周围种满了红色的花,旅人踏过花间小径,推开立在花丛间的低矮木门。少女向旅人行礼,她说,您若是无处可去,就住在这里吧。留宿孤独的旅人,哥哥也会很乐意的。带着友人遗物出发的旅人想,他的旅程终于到达终点,他不必再前行,哪怕一步。

 

*** 

有的人的故事划上了句号,有的人的故事刚刚开始,而有的人,找到了重启故事的方法。

 

X年X月XX日 阴

即便现在能够通过邮件敲定关于成书的一切事项,我的编辑依旧坚持来B市见我。据他说,不亲眼见到作者始终无法准确把握成书的效果。对此,我只觉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工作方法。在他发掘我之前,我不过是把自己的梦魇转述成小说,在博客上连载的博主而已。

初春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。他和我约定在午后两点,我进店时正是一点四十五分,他已经到达,并且为我也点了茶。

我们过去素未谋面,我甚至从未刻意找过他的照片。他曾经是知名作者,向来为人低调。花大力气去找他的照片,不在我愿意做的事情范围之内。

我似乎早已知道哪个人是他。坐在窗边最末的座位,翻开记事的笔记本,正在确认着什么。他穿一件白衬衣,套毛衣背心,眼镜下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。用一种形象的说法就是,仿佛有人提前在我的脑海中放了一幅他的肖像。当他说“你好,我是喻文州”的瞬间,我感到肖像活了过来。

 

日记在上山的路途中消耗殆尽,成了将王杰希送去终点的最后的助力。

王杰希发现对付飞驰而来的树木不仅可笑也很费力。他先是用分针把活页夹打出去,对付密密结团的草叶;接着用分针割开藤蔓纺织的网;最后他把一叠日记的纸页尽数掷向沿着山坡滚下来的高大杉树。王杰希看着它被分解成无数份,在成为时间的碎片之前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“文州,我找到了。”

站在喻文州消失的平台,王杰希手中捏着仅存的最后一页日记。雾气渐渐散去,平台那一头真正的模样从雾中显现出来,那是山路的尽头。

王杰希发现,那里并不存在向上的阶梯。

他又向前迈一步,带着那页初见的日记纵身跃下,原来山的下方正对着镇中心的湖。在被水完全淹没以前,王杰希看了眼随他一同落下的日记,墨色的字迹在水中放大,化开,他来不及读他们。

下坠的过程中他想,幸好自己已经读过它们。

 

***

写出一本畅销书后,喻文州再也想不出任何新故事。他想他该找个新环境,最好游客不多,但居民不少,不至于太过寂寥。

途中起了雾。他原本就开得很慢,在雾中更是彻底贯彻减速慢行。

直到把车停进车库里,喻文州才发现后车盖上贴了张旅游海报,推荐的是一个刚开发旅游业不久,风景秀美宁静平和的小镇。

“欢迎来到白雾镇。虽然镇子在改建期间,不过还是有能看看的地方。如果你想到处转转,明天我带你去。期望你在本店有‘宾至如归’的感觉。”

小镇唯一的旅店的主人,双眼大小不一,在他的脸上却意外地合衬。

因为不确定会待多久,喻文州此行带了好几本书,带着颇有些分量。

“一帆,你帮客人搬搬东西吧。”

于是旅店主人喊来一位少年帮喻文州搬运行李。

二楼的房间风景很好,喻文州坐在书桌前,摊开他用于写作的笔记本。

新的创作,即将开始。

 

—END—



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,我只是突然想起这篇一直都没有发过。

先感谢主催和亲爱的伙伴们,能参与这样一本无比认真的本子是我的荣幸。

给主催看这个故事,她说:“你被魂穿了吧。”为这句话高兴了很久,以至于如今看来这故事颇多遗憾。

这是一个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故事,灵感和部分设定来源于游戏《Alan wake》,是个有着奇妙故事的好游戏,建议玩一下。(手残如我就是自虐)

应该会有一个番外从喻文州的角度来弥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。

也感谢看到这里的你。

我现在自己看也能看出很多不讲人话的句子。

感谢,还是感谢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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